1.
病房裡的消毒水味，和床頭柜上那個放了三天的蘋果散發出的微弱腐敗氣息，混在一起，鑽進我的鼻腔。
膝關節置換手術的麻藥勁兒已經過去，刀口像有上千根針在同時扎，一陣陣抽痛。
我叫趙淑蘭，62歲，退休老會計。
我看著手機螢幕，上面是女兒林靜一小時前發來的微信：「媽，公司有個緊急項目，實在走不開，您多喝水。」
這是我住院第三天，她第三次說「走不開」。
心，像被泡在冬天的冰水裡，一寸寸變冷，變硬。
我劃開手機，熟練地打開銀行APP。作為跟數字打了一輩子交道的人，我對手機銀行比對自己的掌紋還熟。
我找到那個每月1號自動劃扣7000元的房貸還款協議。
螢幕上冰冷的數字，是我過去五年，每個月省吃儉用，從養老金里一筆一筆為她攢下的。
我點開手機備忘錄里那個加密的Excel文件——《女兒房貸還款記錄》。
表格拉到最底，是我上個月剛添上的一行備註：「2028年還清，願我的靜靜一生無憂。」
一生無憂？
我自嘲地笑了笑，眼淚差點掉下來。
我的右手食指和中指，因為常年打算盤和按計算器，指節比常人粗大一圈。就是這雙手，把她從小拉扯大，又在她結婚時，掏空了所有積蓄付了首付。
我深吸一口氣，回到銀行APP頁面，毫不猶豫地按下了「暫停自動還款」的確認鍵。
螢幕上彈出「操作成功」的提示，很輕的一聲「滴」，卻像在我心裡砸出一個深坑。
我沒感到報復的快感，只有一種深入骨髓的悲涼。
2.
不到半小時，林靜的電話就追了過來。
「媽！你什麼意思？銀行剛給我發簡訊說還款失敗！這個月房貸要逾期了！」她的聲音是前所未有的尖銳，帶著一絲質問。
我把手機拿遠了些，冷冷地回道：「我什麼意思你不知道？我躺在病床上，連個給我倒水的人都沒有，你還指望我給你還房貸？」
電話那頭猛地沉默了。
我能想像到她此刻的表情，驚訝，然後是委屈。從小到大，我從未用這種語氣跟她說過話。
幾秒鐘後，我聽到了壓抑的抽泣聲。
接著，她說出了一句讓我瞬間血液凝固的話。
「媽……不是我不去，是張偉他爸……他爸突然腦溢血住院了，正在ICU搶救，我們家錢都花光了。」
「所以呢？」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。
「所以……媽，你能不能……把你那20萬養老金先轉給我？」她的聲音小得像蚊子哼，每一個字都帶著試探和哀求。
轟的一聲，我的腦袋炸了。
我不敢相信這話是從我那個一向懂事孝順的女兒嘴裡說出來的。
我手術，她以工作忙為由不露面；我停了房貸，她立刻打電話質問；現在，她還要掏空我最後的保命錢，去救她的公公？
我氣得渾身發抖，舉著電話，一個字都說不出來。
「媽？媽你在聽嗎？這邊真的很急，醫生說再不交錢就要停藥了！算我求你了，以後我加倍還你……」
「林靜，」我打斷她，聲音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，「你還記得你姓什麼嗎？你是我趙淑蘭的女兒！不是他張家的！」
說完，我狠狠掛了電話。
3.
憤怒過後，是無盡的寒心。
但作為老會計的理智，卻在提醒我，這件事不對勁。
太不對勁了。
林靜是我一手帶大的，她什麼性子我最清楚。她愛面子，也孝順，就算天塌下來，也絕不會說出要我養老金這種混帳話。
除非，天真的塌了。
我回想起上周和她視頻通話。
她瘦得兩頰都凹陷了下去，眼底全是密密麻麻的血絲，整個人憔悴得像是被抽乾了精氣神。
視頻里，她身後一晃，我瞥見她出門時常背的那個包，還是三年前我給她買的那個，皮質已經磨損，邊角都露出了白色的底料。
一個住著月供7000塊房子的女人，會用一個破成這樣的包？
她的話里，有謊言。
一種強烈的不安攫住了我。
我立刻按了床頭的呼叫鈴，讓護工幫我辦了出院手續。醫生再三勸阻，說我這情況至少要再住一周。
我說：「不了，家裡有比我這腿更要命的事。」
我拄著拐杖，腿上打著厚厚的石膏，每走一步都鑽心地疼。我打了一輛車，直接去了林靜的家。
我沒上樓，我怕刺激到她。我就坐在小區樓下的長椅上，像一個偵探，觀察著來往的人。
天色漸晚，華燈初上。
傍晚六點半，我看到了女婿張偉。
他穿著一件黑色的夾克，行色匆匆地從單元樓里出來。我心裡一緊，他這是要去醫院看他爸？
可他並沒有走向小區門口，反而一拐，鑽進了旁邊一條黑漆漆的小巷子。
幾分鐘後，巷子裡走出來一個滿臂紋身的男人，一邊走一邊往地上啐了一口，臉上滿是鄙夷。
我的心，瞬間沉到了谷底。
就在這時，我的手機突兀地響了。
一個陌生的號碼，歸屬地顯示是本地。
我顫抖著手接起。
電話那頭，是一個極其粗暴的男聲：「喂？是林靜的媽嗎？」
「我是，你哪位？」
「我是誰你別管！你告訴張偉那孫子，欠我們的五十萬賭債，三天之內要是不還，我們就先卸他一條腿！」
4
「五十萬……賭債？」
這四個字像一道驚雷，在我腦中轟然炸開。
我瞬間明白了林靜的憔悴、她的謊言、她為什麼不顧一切地想要我的養老金。
不是公公住院，是賭債！
那一刻，我感覺不到腿上的疼痛，只有一種被欺騙和愚弄後的徹骨冰寒。張偉到底對我的女兒做了什麼？讓她寧願背上不孝的千古罵名，寧願榨乾自己親媽的最後一滴血，也不敢向我吐露半個字的真相？
這一切背後，還藏著怎樣一個令人絕望的深淵？
我掛掉電話，坐在冰冷的長椅上，渾身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。
我這個傻女兒啊！
我終於串起了所有線索。
那個磨破皮的包，是因為家裡所有的錢都被張偉拿去填了賭債的無底洞。
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，是日夜被恐懼和焦慮折磨的結果。
那句「把養老金轉給我」，不是不孝，是走投無路下的絕望呼救！
公公生病或許是真的，但絕不可能花光所有積蓄，那只是張偉用來逼迫林靜向我開口的藉口！
我沒有立刻衝上樓去跟他們對質。憤怒解決不了問題，我得救我的女兒。
我用我這輩子最冷靜的頭腦，給林靜發了一條簡訊，只有一句話：「我在你家樓下，帶上身份證、戶口本、結婚證，馬上下來。」
十分鐘後，林靜下來了。
看到拄著拐杖、腿上打著石膏的我，她臉色瞬間慘白，嘴唇哆嗦著，說不出一句話。
我不看她，直接把手機遞到她面前，螢幕上是催債人發來的威脅簡訊，內容比電話里更露骨。
「林靜，五十萬，你打算怎麼還？」我平靜地問。
她看著簡訊，像是看到了鬼，最後一絲偽裝被徹底撕碎。她「哇」的一聲哭出來，然後雙腿一軟，跪在了我的面前。
「媽……對不起……我對不起你……」她抱著我的腿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。
她斷斷續續地哭訴了一切。
張偉從兩年前就開始玩網絡賭博，一開始只是幾百幾千地輸，後來胃口越來越大，開始借網貸。為了還債，他賣了車，掏空了家裡所有存款。
林靜一旦有怨言，他就動手打她，然後又跪下來求她，說這是最後一次。
「媽，你知道嗎？有一次他輸光了錢，跪在我面前哭，我甚至有一瞬間覺得，只要他能把錢贏回來，打我幾下我也認了……我是不是很沒用……」
這句話像一把生鏽的錐子，狠狠扎進了我的心臟最柔軟的地方。
這次，他借了高利貸，利滾利到了五十萬。催債的人找上了門，揚言再不還錢就去她公司鬧，去她父母家鬧。
她怕了，她怕我擔心，更怕我這個要強了一輩子的媽，看不起她選了這麼個男人。張偉威脅她，如果敢告訴娘家人，他就立刻從樓上跳下去。
她被逼到了絕路。
5.
我聽著，心像被刀子反覆切割。但我沒有扶她，也沒有掉一滴眼淚。
我知道，現在不是我軟弱的時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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