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活的雞毛蒜皮,開始如同塵埃般,悄無聲息地落滿新婚的喜悅之上。
婆婆有他們家的鑰匙,經常會不請自來。
有時是送來一些她認為「好吃」的菜,有時是來「幫忙」打掃衛生。
但每一次到來,都伴隨著評價和指導。
「悅悅,這個沙發巾顏色太淺了,不耐髒。」
「小默,你的襯衫怎麼能這麼熨?領子要這樣弄……」
「這盆栽都快死了,你們年輕人就是不會照顧東西。」
劉悅提出過換鎖,被陳默委婉地勸住了。
「老婆,我媽就是關心我們,沒惡意。她年紀大了,習慣那樣,你多擔待點。」
擔待。
這個詞,劉悅在婚後的一年裡,聽了無數次。
她一次次地告訴自己,要忍耐,要大局為重,為了陳默。
直到她查出懷孕。
那個傍晚,夕陽把天空染成溫暖的橘紅色。
劉悅拿著驗孕棒,手微微顫抖,上面的兩條紅槓清晰無比。
陳默下班回家,她幾乎是跳著衝過去,把驗孕棒舉到他眼前。
陳默愣了幾秒,隨即狂喜地抱住她,在原地轉了好幾個圈。
「我要當爸爸了!老婆!太好了!」
小兩口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中,第一時間把這個好消息分享給了雙方父母。
劉悅父母在電話里高興得語無倫次,連連囑咐她一定要注意身體,別累著。
婆婆張愛菊的反應則更為「熱烈」。
她幾乎是立刻提著大包小包的營養品趕了過來,臉上是前所未有的燦爛笑容。
「哎喲!我的大孫子來了!祖宗保佑!我們老陳家要有後了!」
「大孫子」三個字,像一顆小石子,投入劉悅的心湖,漾開一圈微瀾。
但她很快說服自己,老人嘛,盼孫子心切,可以理解。
然而,婆婆的「關心」開始變本加厲。
她搬出了許多「老規矩」。
「悅悅,酸兒辣女,你得多吃酸的!」
「這些護膚品都不能用了!對孩子不好!」
「每天要多走走,這樣生的時候順利。」
甚至,不知道從哪裡求來了「轉胎符」,非要劉悅放在枕頭底下。
劉悅看著那張畫著詭異符號的黃紙,心裡一陣反感。
「媽,這是迷信,沒有科學依據。生男生女是染色體決定的,順其自然就好。」
張愛菊立刻拉下臉:「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!這都是老祖宗傳下來的智慧!你聽我的沒錯!」
最後,那符咒在陳默的協調下,沒有放進臥室,但婆婆還是固執地把它貼在了大門背後。
孕期反應襲來,劉悅胃口很差,聞到油膩就想吐。
婆婆卻堅持讓她喝下油膩膩的滋補湯,說是「對孩子好」。
每次吃飯,都像一場戰役。
劉悅瘦了,婆婆卻抱怨:「你看你,這麼瘦,怎麼給我大孫子營養?」
產檢每一次,婆婆都非要跟著。
在B超室外,她幾次三番想塞紅包給醫生,暗示想知道胎兒性別,都被醫生嚴詞拒絕。
劉悅感到無比尷尬和疲憊。
她私下對陳默說:「能不能讓你媽別跟著了?我壓力很大。」
陳默為難地搓著手:「老婆,我媽也是關心你和孩子。她盼這個孫子盼了好久,你就體諒一下她的心情。」
「那如果……是女孩呢?」劉悅看著他的眼睛,輕聲問。
陳默愣了一下,隨即笑道:「女孩好啊!女孩是爸媽的小棉襖。我都喜歡!」
他的回答讓劉悅稍有安慰,但婆婆日復一日的「孫子」論調,像陰雲一樣籠罩著她的孕期。
隨著預產期臨近,張愛菊甚至開始張羅著買男嬰的衣服、玩具,顏色清一色的藍色、灰色。
劉悅默默地把母親買來的粉色小裙子藏在了衣櫃最底層。
她撫摸著高高隆起的腹部,心裡第一次對即將到來的新生命,產生了一絲隱憂。
不是擔心孩子的健康,而是擔心,若真是個女兒,該如何面對婆婆那張失望乃至可能怨懟的臉。
陣痛在一個凌晨突然到來。
劉悅被緊急送往醫院。
產房外,雙方父母都趕來了。
劉悅父母緊握著彼此的手,臉上是顯而易見的緊張和期盼。
張愛菊則坐立不安,嘴裡不停念叨著:「菩薩保佑,一定要是個帶把的。」
產房內,劉悅經歷著此生最大的疼痛和努力。
汗水浸濕了頭髮,指甲深深掐入陳默的手掌。
她聽著醫生的指令,用盡全身的力氣。
終於,一聲響亮的啼哭劃破了緊張的空氣。
「生了!生了!」護士的聲音帶著喜悅。
精疲力竭的劉悅,喘著氣,急切地問:「孩子……好嗎?」
醫生笑著把清理乾淨的嬰兒抱到她眼前:「恭喜,是個非常漂亮的小公主,六斤八兩,很健康。」
看著那個紅彤彤、皺巴巴的小傢伙,劉悅的心瞬間被一種難以言喻的柔軟和愛意填滿。
她的女兒。
她和陳默的愛情結晶。
護士抱著清理乾淨、包裹在粉色襁褓里的嬰兒,走出產房。
「恭喜,母女平安。是個小千金。」
「讓我看看!讓我看看我的大孫子!」張愛菊第一個衝上前,迫不及待地掀開襁褓的一角。
當她看清孩子的性別,以及那個代表女孩的粉色包被時,臉上的笑容瞬間凍結,然後像破碎的玻璃一樣,嘩啦啦掉在地上。
期待、喜悅、熱情,所有積極的情緒從她臉上瞬間抽離。
取而代之的,是毫不掩飾的失望,震驚,乃至……憤怒。
她猛地後退一步,仿佛護士懷裡抱著的不是她的親孫女,而是什麼不祥之物。
眼神里的光,熄滅了,只剩下冰冷的灰燼。
她什麼也沒說。
甚至沒有再多看那個小小的嬰兒一眼。
猛地轉過身。
決絕地。
頭也不回地。
沿著醫院長長的走廊,快步離開。
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里迴蕩,一聲聲,敲在在場每一個人的心上。
劉悅被推出來時,看到的是父母和丈夫複雜難言的表情,以及婆婆空出來的那個位置。
陳默嘴唇翕動,艱難地開口:「悅悅,媽媽她……有點不舒服,先回去了。」
劉悅的心,在那一瞬間,直直地墜了下去。
墜入冰窟。
原來,堅冰,是融化不了的。
章節二: 冰冷的月子
醫院的幾天,成了劉悅記憶里一段灰暗的底色。
身體上的虛弱和疼痛尚可忍受,但心裡那個被婆婆用背影撕開的窟窿,卻呼呼地灌著冷風。
母親紅著眼眶,強打著精神,忙前忙後地照顧她和寶寶。
父親沉默著,但緊蹙的眉頭泄露了他內心的波瀾。
陳默請了假,守在床邊,眼神里充滿了愧疚和無力。
他握著劉悅的手,一遍遍地說:「老婆,對不起……我沒想到我媽她會……」
劉悅別開臉,看著嬰兒床里睡得香甜的女兒。
小傢伙渾然不知自己降臨人世迎接的第一份「禮物」,竟是來自親奶奶的嫌棄。
她小小的鼻子,像陳默;飽滿的額頭,像自己。
這是他們的骨肉,是他們愛情的延續,多麼美好。
可在有些人眼裡,她的價值,卻僅僅因為性別,被全盤否定。
「你媽……什麼時候走的?」劉悅的聲音有些沙啞。
陳默低下頭:「就……你剛生完,護士抱孩子出來的時候。」
果然。
連一絲掩飾都懶得給予。
決絕得如此徹底。
「她說了什麼嗎?」
陳默沉默了片刻,才艱難地吐出幾個字:「什麼都沒說。」
冰冷的沉默,比任何惡語相向都更傷人。
出院那天,天氣很好,陽光明媚。
但劉悅覺得,天空似乎都蒙著一層灰。
回到他們的小家,門口那張刺眼的「轉胎符」還在。
劉悅停下腳步,指著那張黃紙,對陳默說:「把它撕掉。」
她的聲音很平靜,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。
陳默愣了一下,順從地上前,用力將符咒撕下,揉成一團,扔進了樓道的垃圾桶。
動作帶著一種泄憤般的力道。
家裡,母親已經提前過來打掃乾淨,燉上了滋補的湯水。
月子裡,母親幾乎住在了這裡,無微不至地照顧著劉悅和外孫女。
而婆婆張愛菊,自那天從醫院扭頭走後,就再未露面。
沒有電話,沒有微信,仿佛這個世界上從未多出一個她的孫女。
偶爾,陳默會主動打電話回去。
劉悅能聽到電話那頭,婆婆的聲音不高,帶著刻意維持的冷淡。
「嗯,知道了。」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