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已經簽字了。家裡的財產我什麼都不要,我們好聚好散吧。」
說完,我沒有再看他一眼,轉身回到房間,拖出了早已收拾好的行李箱。
當我拖著箱子走出這個家門的時候,婆婆追了出來,她拉住我的手,老淚縱橫:「孩子,別走……都是我的錯,都是我的錯啊……」
我搖了搖頭,掙開了她的手。
「媽,您保重。」
我沒有回頭,一步一步地走下了樓梯。
我知道,從我關上那扇門的這一刻起,我的人生,將走向另一個完全不同的、充滿了荊棘和黑暗的軌道。
08
離開那個家之後,我在一個陌生的城市租了一間小小的單身公寓。
我斷絕了和過去所有的聯繫,換了手機號,拉黑了王俊和所有親戚朋友。
我想用這種方式,來懲罰自己,也想開始一段新的、贖罪的人生。
我找了一份在便利店上夜班的工作。
白天睡覺,晚上工作,用肉體的疲憊來麻痹精神的痛苦。
便利店的燈光很亮,二十四小時不熄滅,這讓我感到一絲虛假的安全感。
我害怕黑暗,只要一閉上眼,就會看到老李妻子那張蒼白的臉,和她兒子那雙空洞的眼。
王俊找過我很多次。
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找到我的。
他會開幾個小時的車,在我租住的小區樓下等我。
他會給我發很長很長的信息,說他知道錯了,說他不能沒有我,說婆婆也病倒了,很想我。
但我一次都沒有回應。
我的心已經死了。
那道由人命堆砌起來的鴻溝,我們誰也跨不過去。
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麻木地過著。
我以為我的一生,就會這樣在無盡的悔恨和自我放逐中度過。
直到半年後的一天,一個意想不到的人,出現在了我工作的便利店裡。
是老李。
那天晚上,我正在整理貨架。
門口的風鈴響了,我習慣性地喊了一聲「歡迎光臨」。
當我抬起頭時,整個人都僵住了。
老李比半年前更顯蒼老,但精神看起來好了很多。
他穿著一身乾淨的工裝,手裡牽著他的兒子。
孩子長高了一些,看到我,下意識地往父親身後躲了躲。
我的第一反應是逃跑。
我轉身就想往倉庫里躲,但老李叫住了我。
「小林,你別怕,我不是來找你麻煩的。」
他的聲音很平靜。
我停下腳步,身體卻依舊僵硬得像一塊石頭。
他讓兒子在旁邊看零食,然後走到了我面前。
「我聽王俊說,你一直躲著他們。」他嘆了口氣,「孩子,事情已經過去了。你婆婆給我的那三十萬,我收下了。不是原諒,是接受。我得為我兒子活著。」
我的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。
「我們用那筆錢,還清了之前的債務,然後我找了個開貨車的工作,收入還算穩定。我們現在租了個小房子,生活……總算能過下去了。」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,遞給我。
「這裡面是三萬塊。我知道不多,但這是我的一點心意。每個月,我都會給你還一點,直到還清為止。」
我拚命地搖頭,想把信封推回去:「不,李叔,這錢我不能要!這是我欠你們的!」
「不,你不欠我們。」老李的眼神很複雜,有悲傷,但沒有恨。
「我老婆是個善良的人,她不會希望你一輩子都活在愧疚里的。她常說,人不能總回頭看,得往前走。」
他把信封硬塞進我的手裡。
「你是個好孩子,只是一時糊塗。別再折磨自己了,也別再折磨關心你的人了。你婆婆……她真的很想你。」
說完,他帶著兒子,買了一包糖,離開了便利店。
我捏著那個信封,站在原地,淚如雨下。
我一直以為,我需要的是懲罰,但老李給我的,卻是寬恕。
這份寬恕,比任何懲罰都讓我感到沉重,也讓我第一次,有了重新面對生活的勇氣。
那天晚上,我第一次主動給王俊打了電話。
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,那頭傳來他難以置信的、帶著哭腔的聲音:「微微?是你嗎?真的是你嗎?」
我「嗯」了一聲,眼淚又一次決堤。
「王俊,」我哽咽著說,「我想……我想回家了。」
09

回家的路,漫長而又忐忑。
王俊來接我的時候,我看到他瘦了很多,眼角的細紋也深了。
他什麼都沒說,只是走上前,緊緊地把我擁在懷裡。
那個擁抱,沒有情慾,只有失而復得的珍惜和小心翼翼。
車子一路開回了那個我逃離了半年的家。
站在熟悉的門口,我卻遲遲不敢拿出鑰匙。
我害怕面對婆婆,害怕看到她失望和怨恨的眼神。
王俊看出了我的膽怯,他握住我的手,給了我一個鼓勵的眼神,然後自己打開了門。
屋子裡的一切都沒有變,只是好像很久沒有打掃,積了一層薄薄的灰。
婆婆不在客廳。
「媽在房間裡,她……身體不太好。」王俊的聲音有些低沉。
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來。
我們走到婆婆的房門口,門虛掩著。
我看到婆婆正躺在床上,蓋著厚厚的被子,臉色蠟黃,正在昏睡。
她真的病了。
而且看起來病得很重。
似乎是聽到了動靜,婆婆緩緩地睜開了眼睛。
當她看到我時,那雙渾濁的眼睛裡,瞬間迸發出了光彩。
她掙扎著想要坐起來,嘴裡不停地叫著我的名字:「微微……微微……你回來了……」
我再也忍不住,衝到床邊,握住她冰冷的手,跪了下來。
「媽,我回來了。對不起,媽,我回來晚了。」
婆婆用盡力氣,反手握住我,眼淚順著她乾癟的眼角滑落。
「回來就好……回來就好……」
後來我才知道,在我走後,婆婆因為過度自責和悲傷,一病不起。
醫生說是心病,沒有任何藥物能治。
王俊辭掉了工作,全心全意地在家照顧她,可她的身體還是一天比一天差。
我的歸來,似乎成了治癒她的唯一良藥。
我留了下來,和王俊一起,承擔起照顧婆婆的責任。
我每天給她擦洗身體,變著花樣做她喜歡吃的飯菜,陪她聊天,給她講我這半年的經歷。
我絕口不提離婚的事,王俊也默契地不再提起。
我們三個人,小心翼翼地維繫著這個破碎的家,試圖用時間和愛,來撫平那道血淋淋的傷口。
婆婆的身體,在我的照料下,竟然奇蹟般地一天天好轉起來。
她開始能下床走路,臉上的氣色也漸漸紅潤。
家裡又恢復了一絲煙火氣。
有一天,她把我叫到身邊,從枕頭下拿出一個存摺,塞到我手裡。
「微微,這裡面是二十萬,是我和你爸攢了一輩子的錢。之前……之前是我糊塗,怕你們年輕人亂花錢,一直沒告訴你們。現在,媽想通了,這錢你們拿著,去買個屬於你們自己的房子吧。離我這個老婆子遠一點,省得我再給你們添亂。」
我看著存摺,眼淚又一次模糊了視線。
我拚命地搖頭:「媽,我們不走。我們哪兒也不去,就陪著您。」
婆婆哭了,她抱著我,像抱著一個失而復得的孩子。
「好孩子……我的好孩子……」
就在我以為,生活終於可以回到正軌,我們可以重新開始的時候,一封來自法院的傳票,再次將我們打入了深淵。
是老李。
他以「過失致人死亡罪」,將我告上了法庭。
我拿著那封傳票,手腳冰涼。
我以為我已經獲得了他的寬恕,我以為這件事已經翻篇了。
可我忘了,法律就是法律,它不會因為任何人的原諒而改變。
我犯下的罪,終究到了需要償還的時候。
10
站在法庭的被告席上,我從未感到如此的平靜。
聚光燈打在我的臉上,我能感受到來自旁聽席的各種目光,有同情,有鄙夷,也有好奇。
我的對面,是坐在原告席上的老李和他的兒子。
他看起來很憔悴,眼神躲閃,似乎並不想看到我。
我知道,他起訴我,或許並非出自本意。
可能是來自親戚的壓力,也可能是為了給死去的妻子一個交代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