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兒子王誠和兒媳李娟坐在我對面,終於說出"媽,我們想給樂樂買學區房,還差八十萬"時,我渾濁的視線越過他們焦慮的臉,落在了牆上老伴的遺像上。
老王,你看見了嗎?
這就是我們含辛茹苦養大的兒子,他穿著筆挺的襯衫,說著最孝順的話,卻在我最需要他的時候,用一把叫"AA制"的冰冷刻刀,把我們的母子情分,一筆一筆,算得清清楚楚。
現在,他需要我了,他又想起了我們是"一家人"。
我慢慢地,從抽屜里拿出一個泛黃的筆記本,翻開了第一頁。

01
"媽,我和李娟商量了一下,以後咱們家,還是實行AA制吧。"
三年前,老伴剛走沒多久,王誠在飯桌上說出這句話時,我夾著一塊排骨的手,就那麼僵在了半空中。
排骨"啪"地一聲掉回碗里,濺起幾滴油星,像是我心裡驚起的駭浪。
我抬起頭,看著眼前這個我養了三十多年的兒子,他眼神躲閃,不敢與我對視。
旁邊的兒媳李娟,則低著頭,假裝專心致志地給孫子樂樂挑著魚刺。
飯桌上的氣氛,瞬間從家庭晚餐的溫馨,變得像審判庭一樣冰冷而詭異。
"什麼……制?"我以為我聽錯了,人老了,耳朵背是常有的事。
"AA制。"王誠重複了一遍,聲音不大,但每個字都像一顆冰雹,砸在我的心上。
"媽,您別誤會。主要是您現在退休金高,每個月有八千八,我呢,就那麼點死工資,三千二。李娟在家帶孩子,沒什麼收入。我們要是還像以前那樣花您的錢,心裡過意不去。我們都長大了,得獨立,得有骨氣。"
"骨氣?"我咀嚼著這兩個字,只覺得滿嘴苦澀。
我一個六十歲的老太太,退休前是小學老師,桃李滿天下,自認是個知書達理的人。
可我活了六十年,第一次聽說,兒子跟親媽,也要講"骨氣",也要算得這麼清楚。
我的退休金是八千八,沒錯,那是我和老伴一輩子勤勤懇懇工作換來的。
老伴走的時候,拉著我的手說:"秀蘭,我走了,你手裡有錢,腰杆就硬,別委屈自己,也別讓孩子太難。"我懂他的意思,這錢,是給我養老的,也是給這個家托底的。
可我怎麼也沒想到,這筆錢,在兒子眼裡,竟然成了我們母子之間需要用"AA制"來劃清界限的理由。
"王誠,你是不是覺得媽的錢,就只是媽的錢?"我看著他,聲音有些發抖,"你爸走的時候,你忘了他是怎麼說的?他說這個家以後就靠我們娘倆了。這才多久?我們就要變成兩家人了?"
"媽,您怎麼能這麼想呢?"李娟終於開了口,她抬起頭,臉上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為難和委屈,"我們不是那個意思。主要是王誠壓力也大,同事們都自己買車買房,就他還跟媽住一塊兒。他心裡也憋屈。我們想著,把帳算清楚,我們每個月該給您多少生活費就給多少,這樣我們自己花錢也心安理得,您也能存下自己的錢,不是兩全其美嗎?現在年輕人都這樣,這是新思想,新活法。"
新思想,新活法。
我看著他們倆一唱一和,心一點點地沉了下去。
我明白,這不是什麼新思想,這是嫌棄我這個老婆子了。
他們覺得我的退休金是座金山,既想靠著,又怕被外人說閒話,說他們"啃老"。
所以他們想出了這麼個"兩全其美"的法子,既能心安理得地住著我的房子,又能對外宣稱自己"獨立",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。
我還能說什麼呢?
跟他們吵?
跟他們鬧?
老伴走了,這個家已經不起折騰了。
我看著正在埋頭吃飯,什麼都不懂的孫子樂樂,把所有的話都咽了回去。
"好。"我輕輕說出一個字,感覺身體里的力氣都被抽乾了。
"就按你們說的辦吧。"
王誠和李娟明顯鬆了一口氣,臉上露出了笑容。
那頓飯的後半場,他們開始興高采烈地計算著每個月該怎麼分攤費用。
水費、電費、燃氣費、網費,甚至連買菜的錢,都要按人頭算。
我一個人,算一份。
他們一家三口,算三份。
不,樂樂還小,算半份。
李娟拿著手機上的計算器,算得格外認真。
我看著她那副一絲不苟的樣子,突然覺得很陌生。
我仿佛不是她的婆婆,而是一個跟他們合租的房客。
從那天起,我的生活徹底變了。
每個月底,李娟都會拿著一個小本子,把這個月的開銷一項項列給我看。
"媽,這個月買菜花了1280,我們三個人,您一個人,按比例您這部分是320。水電燃氣一共350,您這部分是87塊5。網費100,您這部分25。加起來一共是432塊5,給您湊個整,430就行了。"她每次都笑意盈盈,好像我占了多大便宜似的。
我默默地從錢包里拿出錢遞給她,什麼話也說不出來。
我那八千八的退休金,聽起來很多,但在這種精打細算下,我也開始感到焦慮。
我怕生病,怕有什麼意外開銷,更怕……更怕有一天,他們真的需要一大筆錢的時候,我拿不出來。
這個念頭一出來,我自己都嚇了一跳。
都AA制了,我還操著這份心幹什麼?
可我控制不住自己。
他是我的兒子,樂樂是我的親孫子。
於是,我做了一個讓所有老同事都大跌眼鏡的決定——我出去找了份工作。
一個退休的高級教師,還能幹什麼呢?
我去了家政公司,人家嫌我年紀大;我去了私立幼兒園,人家覺得我教育理念太老。
最後,在超市的招聘會上,我成了一名促銷員。
工作是賣酸奶,每天穿著紅色的促銷服,站在冷氣颼颼的冰櫃前,從早上九點站到晚上六點,一遍遍地對來往的顧客喊:"新鮮酸奶,第二件半價,歡迎品嘗!"
第一天上班,我的腿就腫了。
晚上回到家,我脫下鞋,感覺腳都不是自己的了。
王誠和李娟看我這麼累,只是輕描淡寫地問了一句:"媽,您這麼大年紀了,何必呢?"
我沒回答他們。
我只是想,我多掙一分錢,我的養老錢就能多存下一分。
我總有一種預感,他們所謂的"骨氣"和"AA制",總有一天,會被現實打得粉碎。
而我,必須為那一天,準備好足夠的"彈藥"。
02
在超市當促銷員的日子,比我想像的還要艱難。
身體上的累還在其次,最磨人的是心。
我得學著對每一個顧客笑,哪怕對方只是冷冷地瞥我一眼。
我得大聲吆喝,把老師那點可憐的清高和矜持,全都踩在腳底下。
最難堪的,是遇到熟人。
有一次,我以前教過的學生,如今已經是事業有成的公司高管,帶著妻兒來逛超市。
他看到我時,愣了足足有半分鐘,然後才不確定地喊了一聲:"林老師?"
我當時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。
我臉上堆著職業性的笑容,身上穿著印著"買一送一"的紅色馬甲,手裡還拿著一小杯試喝的酸奶。
我尷尬地點點頭:"是……是你啊,小傑。"
"老師,您……您怎麼在這兒?"他臉上的震驚難以掩飾。
我能怎麼說?
我說我兒子跟我AA制,我退休金不夠花,所以來打工?
我說我一個高級教師,老了卻要在這裡靠吆喝掙錢?
我只能含糊地笑笑:"退了休閒著也是閒著,出來活動活動,體驗一下生活。"
他顯然不信,但很有分寸地沒有再追問。
他買了整整兩箱我推銷的酸奶,臨走前,悄悄往我手裡塞了一張購物卡,低聲說:"老師,您多保重身體。"我捏著那張卡,像是捏著一塊烙鐵,眼淚在眼眶裡打轉。
那天晚上,我回到家,把自己關在房間裡,第一次哭了。
老王,我想你了。
我想念那個不管我做什麼決定,你都會在旁邊支持我的日子。
而王誠和李娟,對我的"新工作"似乎已經習以為常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